錢津寧 插畫
  本報特派記者 盛瀟嵐 發自江蘇射陽
  “我們這裡房價不高,但消費卻很高,當地流行一句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除了北京,就是射陽’,指的就是消費高。我們也沒有什麼大型的支柱產業,卻有大量的擔保行。縣城裡KTV洗浴中心遍地,晚上去看吃飯的地方都是爆滿,我也不知道這些人消費的錢是哪裡來的。”說起當地亂象,家住射陽的李先生也表示不理解。
  3月24日下午,一則“射陽農商行要倒閉”的謠言,使得鹽城市亭湖區、射陽縣均發生了部分儲戶到該行營業網點集中取款的現象。雖然警方已將散佈謠言的始作俑者抓獲,但仍然暴露了當地混亂的金融生態。
  有銀行業內人士表示,雖然本次擠兌風波與當地多起擔保行老闆跑路引發的恐慌有關,但是,“一點謠言”就使得射陽農商行遭遇此次“聲譽”危機,凸顯了農村金融生態的脆弱。而且在擠兌的表象之下,時代周報經過大量實地走訪發現,當地擔保公司、高利貸利益網一度密集覆蓋,當地大量企業、百姓都曾深陷各種借貸的泥淖。
  擠兌者來自鄉下
  時代周報記者實地調查發現,整個擠兌事件中相信謠言的主要是鄉鎮的存戶。
  3月24日下午1 點多,射陽農商行慶豐分理處陸續雲集了數百名儲戶集中提款。此後,人越聚越多,一時間眾多儲戶聚集在銀行營業廳內,焦急等待取款,取款隊伍一直排到營業廳外。
  當天,銀行的工作人員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凌晨。附近居民張先生稱,“人山人海,一直排到路上,警察出動把路都封了。起因好像是一個姓蔡的到農商行取20萬,但沒有預約,銀行的人就說沒有預約最多只能取10萬,然後他就到處跟人說農商行要倒閉了,錢取不出來了,然後一些輕信謠言的老百姓就都來取款了。”
  不僅是慶豐分理處,射陽農商行多個鄉鎮網點均發生了擠兌現象。當地一位出租車司機李章軍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我當時正好送客人去下麵的鄉鎮,路過特庸支行,裡面全是人,排隊一直排到路上都是人,有派出所的警察在維持秩序。還有其他一些農商行網點的人也非常多,不過都是鄉鎮上的網點,縣城裡好像沒有人擠兌。”
  在射陽農商行總部營業廳內,滾動播放著射陽縣縣長田為友3月25日錄製的電視講話,稱射陽農商行任何時候都確保有充足的資金兌付。他指出,射陽農商行是銀監會批准成立的國有控股銀行,每一個儲戶的利益都受到國家的法律保護,射陽農商行的儲戶存取自由。
  此外,各網點營業廳門口的電子屏上也滾動播放“儲戶存款受法律保護,我行保證24小時不間斷兌付,請廣大百姓不要聽信謠言,造成不必要的恐慌”的字幕。
  射陽農商行總行工作人員李戈(化名)告訴時代周報記者,“縣城的網點基本上都沒有,但我們這裡由於是總部,所以也聚集了一些人,從穿著上看,基本上是一些鄉鎮的老百姓,縣城裡沒有人相信謠言的。”
  “24日我沒有上班不清楚具體情況,我是25日上午到的,那天還下著一點小雨,當時櫃臺里都擺滿了現金,就是讓老百姓們放心,我們很耐心地跟儲戶解釋,銀行是有錢的不會倒閉。”李戈稱,“他們基本上都來自鄉鎮,辛苦了幾十年好不容易存的錢,所以比較緊張。不過到了25日中午就沒有多少人了。”
  不過,鄉鎮的網點則沒有那麼快平息風波,當地人士稱慶豐分理處直到當晚11點才結束營運。一位不願具名的農商行員工對記者表示,“前後總共不到兩天時間就被平息,並沒有很大的影響,倒是對儲戶們的利益有影響,比如一個儲戶10萬存的定期3年,但沒有到期就把錢取出來,只能算活期的利息,這樣就會損失不少利息。還有一些儲戶把錢取出來被偷的更是後悔不及。”
  據悉,25日,央行相關負責人針對此情況開通了綠色通道保證資金的送達,圍繞此次擠兌,各方緊急調動的備用資金約有13億元。此外,銀行業協會在26日發佈聲明,稱射陽農商行在內的江蘇省各家農村商業銀行,經營狀況良好,不存在破產倒閉風險。
  農商行一家獨大
  時代周報記者在射陽走訪發現,當地金融業異常發達,但銀行業裡面,基本上是射陽農商行一家主導了整個市場。
  “但我們銀行的資金流動性很好,存貸款額基本上都是排第一,不存在取款取不出的情況。”射陽農商行董事長臧正志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採訪時,語氣略微顯得有點自豪,他表示。
  臧正志介紹,射陽農商行在射陽的市場份額大概40%,“其他銀行的份額則要少得多,可以說在縣裡處於主導地位”。當被問及此次共流出多少資金以及資金迴流的情況,臧正志表示,“資金迴流的情況由於涉及到銀行內部,如果沒有權威部門的要求是不能對外披露的。”
  總行的李戈也表示,“我們銀行在當地是網點最多遍佈最廣的一家,存、貸款總量連續九年居全縣同業之首。其實早些年的時候市場份額更大,是射陽真正的龍頭老大,但後來四大行慢慢地把農商行在縣城的份額蠶食掉。但在農村地區以及中小企業這塊我們還是有絕對的優勢,總的來說我們銀行在射陽還是非常有影響力的。”
  時代周報記者統計發現,五大行中,工行在射陽只有4家支行,中行有5家支行,建行有4家網點,而交行在射陽至今未開設網點,網點最多的農行也僅有14家。相比之下,射陽農商行在射陽共有33個網點,如果加上原屬射陽縣現屬鹽城市的亭湖區還有6家,共39家網點。
  資料顯示,江蘇射陽農村商業銀行(簡稱“射陽農商銀行”)成立於2008年9月,是全國第十八家、江蘇長江以北第一家地方股份制商業銀行,註冊資本5.25億元。是以原射陽縣農村信用合作聯社的基礎上,經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批准組建的。
  截至2013年末,射陽農商銀行資產總額達125.45億元,比年初凈增29.23億元,增幅達30.39%,比上年多增22.14個百分點;各項存款餘額達100.46億元,比年初凈增20.8億元,增幅達26.07%,首次跨入百億銀行行列。各項貸款餘額達73.94億元,比年初凈增11.81億元,增幅達19.02%;不良貸款占比2.48%。
  那麼,既然射陽農商行實力不俗,在當地的分量舉足輕重,為何當地百姓仍會盲從謠言,如驚弓之鳥?一位曾經在擔保公司工作過的銀行人士表示,這與當地多年的金融生態有關。
  上述人士稱,“近5年來,鹽城地區特別是射陽的小型民間借貸公司如雨後春筍,一度到達猖獗的地步,但大部分都倒閉了,當地農民已經見慣了擔保公司老闆跑路的情況,很多農民都栽過跟頭。而射陽農商行是由早期農村合作社組建的,儲戶多為農民,文化水平不高,不能正確區分農商行和民間借貸的區別,再加上慶豐分理處要改名,這才引發了擠兌潮。”
  時代周報記者從鹽城市政府的網站上找到當地銀監局對慶豐分理處更名的批覆:根據《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農村中小金融機構行政許可事項實施辦法》,同意江蘇射陽農村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慶豐分理處變更名稱為江蘇射陽農村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文華分理處。
  上述銀行人士稱:“一般來說,當地的擔保行改名往往就意味著老闆要跑路。而慶豐分理處所在的鹽東鎮,就是擔保公司非常集中的村鎮。”
  小鎮擔保機構橫行
  從射陽縣城出發,驅車半個多小時行駛約40公里可至鹽東鎮。當地居民告訴記者,鹽東鎮在射陽縣東南方,原屬於射陽縣,現已經劃歸鹽城市亭湖區。
  時代周報記者走訪發現,短短約200米的街道兩側散佈著多家擔保公司,粗略估計約有20多家,平均每十米就是一家,這些公司名稱大多寫著“合作社”、“投資有限公司”、“擔保公司”等,在擔保招牌下從事民間借貸。當地一位居民章先生告訴記者,“雖然寫的是農民合作社、農副產品有限公司、之類的名字,實際上就是擔保公司。”
  上述銀行人士表示,“這些擔保公司做的都是放貸的業務,每個月大概三五分的利息。幾乎就是高利貸的代名詞,真正純粹從事擔保的公司沒有幾家。”
  不過,雖然鹽東鎮擔保行林立,但絕大部分都不再營業。“以前的擔保公司還要多,有100多家,後來只剩下20多家,但在去年也都陸續關門了,還在營業的好像基本沒有了。”章先生稱,“前幾年,很多擔保公司的錢放出去收不回來,就跑路了。現在老百姓被騙得多了,也不再把錢放在擔保公司了。”
  當地居民李智華(化名)告訴記者,“我的一個朋友原來就是做擔保公司的,但現在不做了,虧了很多錢,我表弟就欠他十幾萬,表弟做生意做虧了,沒有錢還給他。我表弟當時借了好幾家擔保公司一共200多萬開公司,專門種植反季節蔬菜,但是經營不善,後來利滾利一共虧了400多萬。他原來有房有車,後來房子車子都賣了,也和老婆離婚了,現在人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擔保公司知道自己快不行,可能還會帶著一部分資金跑路,但他當時是一無所有地走的,田帶不走,田裡種的蔬菜也帶不走,很凄涼。”
  射陽農商行總行員工李戈也表示:“我公婆家住在離鹽東鎮不遠的村子,他們也存了一筆錢在擔保公司,我當時就擔心,但他們說擔保公司的人都是一個村子的熟人所以不用擔心,不過後來村子里有一家擔保公司跑路了,他們才緊張起來。”
  在鹽東鎮一家公司工作的吳女士稱,“我父母之前也有20多萬存在這樣的公司,我後來讓他們把錢都收回來,不要再存在這種公司。因為如果擔保公司倒了,這些錢就都沒有了,這都是他們攢了一輩子的養老錢。”
  可以說,在受訪的當地群眾中,幾乎所有人都有認識的親戚朋友參與過民間借貸,範圍之廣令人咋舌。
  時代周報記者隨後採訪了鎮上僅存的幾家仍有工作人員的擔保公司。興農家合作社的老闆陳先生表示他們目前不做擔保,只收農產品和漁具批發。不過當記者詢問抵押房產貸款利息時,陳先生問及房產所在位置並表示月息五分,同時強調“我們不做擔保”。
  公司名為鹽城鑫福源農民專業合作社的一位女士也表示,已經不再辦擔保公司,“我們不做擔保的生意,店面都要拆掉了,老百姓的錢也都取了存銀行了。那些廠里的騙子把錢騙走了,我們都虧死了,幾乎沒有哪家不虧的。現在我們專門做收辣椒的生意。”
  有意思的是,一家名為鹽城浩華投資有限公司的大門緊鎖,而門上被人用白色塗料塗上大字:“禁止租賣,此房封存,欠債還錢,他人請不要塗蓋,否則後果自負。”當地居民表示這家擔保公司的老闆已經關門跑路,門上的大字則是追債的民眾寫的。
  脆弱的利益鏈
  曾經盛極一時的擔保行一批批地倒閉,原因何在?
  李智華認為與當地企業惡性發展有關,“擔保公司的資金大部分是借給做生意的老闆,不過,當地沒有有實力的大型企業,很多都是只有幾十個工人的小廠,上百人的工廠都不是很多,這些工廠的自身條件一般,在擴張的過程中如果老闆的經營管理不善,非常容易出現資金鏈斷裂的問題。”
  李智華舉了一個例子:“在擠兌比較嚴重的興橋鎮上有一個羽絨服廠叫寶心緣,這家廠的老闆欠債上億跑路了,上億的資金肯定不是從一家銀行或者擔保行借的,可能涉及幾十上百家擔保行的錢。那麼現在老闆下落不明,等於把很多擔保行也拉下了水,一些擔保行沒錢還也只能跟著跑路,還有一些擔保公司把寶心緣的羽絨服全拿出來抵債,一件賣幾十元。”
  “不僅僅是擔保行,還有很多內部的員工,比如管理員、會計等都融資給寶心緣,這些人也是借的親戚朋友的錢,每個人可能借十萬八萬之類的,然後拿給工廠。我知道單單是寶心緣的一個代理律師就借給寶心緣幾百萬的資金,而這幾百萬都是從律師的親朋好友那邊集資過來的,結果老闆跑了,他自己也虧了。”李智華透露。
  一位在上海金融系統工作的射陽人周先生告訴記者,“好像經常聽說老家的廠倒閉,寶心緣廠應該是在2012年底倒閉,資金鏈斷裂被迫破產,當時欠外債兩個多億。據說當時很多代理商趕到寶心緣廠時,老闆已經不見蹤影,有傳言說已經移民國外了。”
  不過,周先生對於大部分工廠倒閉並不感到意外,他認為,“大部分中小企業本身的利潤就很薄,借100萬的資金,一年單是利息可能就要30萬以上,這麼高的利息,有多少生意的利潤率能超過30%?大部分利潤都付了利息甚至不夠付利息,企業不倒閉才怪。”
  而曾在射陽當地一家企業做會計的金紅霞(化名)則向記者表示,當地的很多企業被高利貸拖累,惡劣程度超乎想象。
  “我原來所在的公司老闆也是欠債高達上億,真實的情況只有我們做會計的人瞭解,外人是不知情的。很多企業在銀行貸不到款的時候,就會去一些擔保公司貸款,但利息比銀行高得多。比如從擔保公司貸款200萬,月息算4分,一個月的利息就是8萬。有的小型企業,無力償還,就會導致擔保公司倒閉,而擔保公司的錢都是從老百姓那裡集資來的。”
  如此高額的利息,企業為何還要鋌而走險?金紅霞表示,“如果不貸款,資金鏈就會斷裂,很多企業活不下去。以至於後來出現一種情況,為了維持企業的生產,當地銀行不得不閉上半隻眼,把資金貸給一些資質不夠的企業。”
  “我覺得,出現這樣的情況銀行有一定的責任。其實,企業向國稅申報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表,銀行如果真正要查是完全能查到的,國稅和銀行都是聯網的。我們當時真實的利潤是負的,也就是說是虧損的,但為了能貸到款,重新做了一份利潤是正數的報表。實際上,只要銀行多做一個步驟,去國稅的數據庫里把真實的數據查到就不能放這個貸款,但銀行當時並沒有這樣做。”金紅霞稱。
  那麼,銀行為何會忽略這個步驟?金女士認為,“如果銀行不把貸款貸給企業,那麼這家企業只能面臨倒閉。像我們當時高達上億的負債,如果企業倒閉了怎麼辦?企業倒了,擔保公司也會跟著倒。而如果擔保公司倒了,老百姓的錢也都拿不到了,這是個連鎖反應。”
  金女士進一步解釋:“一個企業進入破產拍賣程序,那麼拍賣的錢首先要把欠的稅補上,其次是工人的工資,第三是銀行的貸款,最後才是其他資金。但現實是企業往往都是資不抵債的,銀行的貸款都未必能全還上,更不用說還有結餘來還擔保公司的錢。最終的結果就是借錢給擔保公司的老百姓的錢都打了水漂。”
  銀行業內人士認為,本次擠兌風波中,“一點謠言”就使得射陽農商行遭遇此次“聲譽”危機,顯示出農村金融生態的穩定性極度缺乏。而地方主管部門應該加大對這些民間借貸公司的查處和管理力度,否則地方民間借貸崩盤是遲早要來的。
  記者手記
  農村金融監管宜疏不宜堵
  本報記者 盛瀟嵐
  似乎有很多理由來解釋此次擠兌事件:“農民金融知識不夠”、“銀行宣傳不到位”、“對當地擔保行業監管力度不夠”。但追根溯源,對農村金融的支持力度不夠是導致農民資金互助社遍地開花的主要原因。
  鹽城是江蘇第一農業大市,高效農業總規模全省第一,是全國18個產糧超百億斤的地級市之一。農村經濟的發展必然產生相應的金融配套需求,
  但事實是銀行給予農村的金融貸款支持卻差強人意。資料顯示,鹽城在全國率先試水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組織建設的2006年,最早創辦農民資金互助合作社的阜寧縣碩集鎮,信用社加農行當年吸收存款1.1億元,但投放貸款只有吸存的1/6。農業大縣東台市富安鎮四家銀行網點,當年吸儲總額11億元,向農村投放的貸款僅有2000萬元,是吸存的1/55。
  面對如此失衡的存貸比以及農戶貸款難,銀行對於農村的作用似乎不是“輸血”,而是“抽血”。
  其實,在利率管制的前提下,不少銀行貸款傾向於流向一些規模龐大,但是效率不高的企業和項目,而一些有活力的民營企業貸款卻屢屢受挫,更不必說對涉農貸款的興趣缺乏。這些都是民間高息借貸滋生的土壤。據江蘇法院網顯示,2012年至今,發生在鹽城的民間借貸糾紛,已判決的案件多達2689件。
  農民的“金融恐失症”實際源自農村的“金融失血症”,只有深化農村金融體制改革,才能使得農村金融環境得到根本改善,資金得到有效的配置從而良性發展。而當利率真正市場化之後,強化市場之手,對民間借貸的需求自然減弱,金融環境也將回歸理性,農村經濟才能健康發展。
(原標題:江蘇射陽金融生態危機調查:高危擔保地雷網遍佈全城 銀行維穩風控閉半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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